城市身體8-培瑞克的《地點》計劃
{###_frlt1800/32764/1041479811.jpg_###}【圖】崴嵐街
{###_frlt1800/32764/1041479812.jpg_###}【圖】聖路易島
{###_frlt1800/32764/1041479813.jpg_###}【圖】耍哲爾拱廊街
1969年7月,培瑞克(Georeges
Perec, 1936-1982)寫了一封長信向編輯納朵(Maurice
Nadeau)宣告他未來的寫作計劃。其中一個計劃,名之為《地點》(Lieux),預訂準備的時間最長,長達十二年之久。他自承這一想法像個「畸形怪物」,難以意料發展。他明確交代了預先設訂好的作法以及期待的時間作用如下:
我在巴黎選定了十二個地點,都是與我生命中的重要時刻、大事或回憶有關的街道、廣場、小方場等。每個月,我打算寫其中兩個地點,第一次,是到現場去(在一家咖啡店,或甚至就在街上)描寫「我看見的」,要以最中性的方式來寫,我會一一點數商店,記下一些建築方面的細節,一些微小的事件(一輛救護車經過,一名婦人在進入肉店之前先把狗留在門外繫好,有人搬家的過程,各種海報、人群,等等);第二次,可在任何地方進行(在我家、咖啡店、辦公室),我會描述記憶中的地點,喚起相關聯的回憶、在那邊認識的人,等等。每篇文字(可以短到只有幾個字,或長到五、六頁,甚至更長),一寫好就放進一只信封內,用蠟印封蓋好。一年後,每個地方我都會描寫過兩次,一次是以回憶的形式,一次是在現場,對現實的描寫。我會這樣週而復始過了十二年,根據一個分配表來變換每月雙地點的組合,分配表是兩個12格平方表所疊合而成的,是我請一位在美國工作的印度數學家幫我製作的。
我從1969年1月開始,要等到1980年才會完成!到時候我會打開288個封印的信封,把內容仔細讀過,再重謄一遍,必要時建立索引。我對於最後的結果尚無清楚的概念,不過,我想可以在裡頭同時看到:那些地點的老化(vieillissement),我的書寫的老化,我的回憶的老化:尋回的時間與失去的時間相混淆;時間緊扣著這個計劃,構成其結構和約束;書不再是過往時間的復原,而是留逝時間的度量;寫作所用的時間,一直到現今都被認定只是耗去的時間,逝去的時間,人們總是佯裝忽略,或是以恣意的方式去重建,也總是把它忘在書的一旁(即使普魯斯特亦然),而現在,寫作所用的時間將會成為這個計劃的主軸。
從培瑞克這段介紹文字裡可以注意到,這個計劃對寫作設定自限性規則,規則本身又具有(擬)科學性,並以試圖窮盡其套用潛力為努力的方向。計劃的整體設計,兼具遊戲的恣意性與嚴肅性;依據符合宇宙的時序,以十二為循環週期,又儼然具有儀式性的意味。
培瑞克預想的情況是,一切將在時間的作用下,讓寫作、地點和回憶自身,仿若遵循著自然消長的律則而產生變化。作者以自我觀察者之姿,以無待的態勢靜待其變,其間會有必然因素和偶然因素的介入,各種相互抗衡的張力也會在其中自然持續地作用。
然而,試想作者將面臨的重重困難:在同一地點,兩次、三次、四次...,一而再地回頭造訪,必有重複的無聊和義務的受迫性,有似曾相識的錯亂,又有暫忘卻不得提醒的茫然。
參與者也是被實驗者,既要主動(出發)又不得不被動(嚴守時空規則);他受到現場的客觀寫錄與不在場的尋喚回憶,兩種相斥規定的約束,同時卻擁有寫作形式上絕對的自主與自由。雖然文學潛能工作者擬訂的寫作規則十分嚴謹,卻也接受、強調,甚至鼓勵「破例」的情況,認為這樣才合乎自然規則,也極可能才是匠心獨具所在。
而作者/參與者受方法、空間和時間各方面規範的行動,又仿若一場策劃好的行動藝術的實踐。只是在履行的過程中,雖偶有隨行的攝影者相伴,共同見證,然而事實上卻已預先排除公開性的展演。其過程將是孤單而苦悶的,對執行者的毅力與身心精神狀態充滿了考驗。整體計劃被設計成一段長時間且間歇啟動的醞釀過程,執行者在未知的等待中要接受的,不啻一段「奇異而痛苦的助產」。
而最後若有所得所悟,仍須靠自己努力,負擔起全部的責任。一切雖都出於自己的筆下,卻因為不可回頭「偷看」來時路,便不免要遭受自覺不自覺的自我背叛或自我分裂的威脅,或者相反的,也要不時面對如何前進、如何突破的種種疑慮,甚至遲滯不前的僵局。至於作品最終問世的形式,也是個謎,要等待來日才能「看著辦」。
然而,這個計劃終於未能完成,培瑞克於1975年9月27日凌晨,寫下了最後一則現場觀察實錄後,便放棄了。
在以自傳性為主要觀點的考量下,勒真內(Philippe Lejeune)曾以文本發生學,即研讀手稿的方法,仔細研究了《地點》計劃所留存下來的133(而不是288)個信封內的手稿。他對照其生平事蹟與同時期的各種創作活動,從文筆、所用文具,也包括筆跡、紙張類型、尺寸大小、信封封面標題的字體設計等,到進行時間的準確性與間隔等,從這些實際經驗與物證的觀察,來設法重建這個計劃自身的消長歷程。
從起初,作家興致勃勃地投入,到逐年漸增的壓力,這漫長而散漫的煎熬過程一旦被後人拉近時距來看,便顯現出細膩的戲劇性和驚人的內在一致性。由於培瑞克有眾多「外務」耽擱,所以他幾乎是從一開頭就沒有按照既定的時地分配表來進行;而1972到1974年間還嚴重託延。後來,他連日趕工以彌補落後的進度;並且在進行中途便對外發表他的計劃,頗有借著公開宣布以邀讀者共同期待(監督?),並以之自我勉勵的用意。但是,...最後他仍擱置了。
(取材自〈「被判處的家門」:培瑞克的《地點》記憶存檔〉,《外國語文研究》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