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4日 星期六

城市身體5-窗的舞台

城市身體5窗的舞台





        晚上,走經敞開的房東門前,背著窗子有個陌生的人影。這個太不尋常的景象,讓人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先走開去上完廁所回來,已不見人影,心想剛才一定是看錯了。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看電視裡小窗景中的影像世界,覺得剛才的經驗,就好像頻道轉換的一瞥吧。第二天,房東說有小偷來光顧,可能還是被路經門前的我給嚇溜走的。對已過去的事,我忽然感到遲來的恐懼,寒顫不已。



        電影導演Nanni Moretti通常自編自導自演,在劇中,他喜歡站在鄰居的窗前,然後對向他打招呼的鄰居說:「不必管我,作你們的事,我喜歡看你們一家人平日的樣子。」

       Nanni Moretti又在另一部劇中看方庭四週鄰居的窗,把最看不慣的鄰居給殺了。Roman Polanski也看方庭四週鄰居的窗,看得自己發瘋跳樓。只有希區考克安排的窺窗之舉破了謀殺案。

     「生命跡象(房子住了人,因大半的百葉窗都開著,甚至可瞥見裡頭有窗簾)極為罕見,只間歇性地,零星出現一下,在時空中顯得如此微小(就如同在某些別墅花園,住著生病勢衰的老國家元首或失寵的王后,而在高價租得的臨近別墅屋頂上,棲息著一群競爭激烈的記者,日夜守候監視,個個握有望遠鏡頭的相機,鏡頭的價值比它們本身的重量更貴重,這一切,就為了幾張模糊的相片,誇張地放大登在報紙或雜誌頭版,其上標了箭頭,指著一個輪廓不明的小小身影,拄著拐杖,在兩道圍籬間被偷拍到),如此微不足道,彷彿更強調了我們的行徑比之浩瀚無涯何其邈小,一切行跡均淹沒其中(同樣的,夜間我們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房子裡,因燈亮著,我們曉得有人住,可是住在裡頭的人──有時甚至只見他身體的小部份──只能偶而瞥見,而大半時間就我們看來只是個空無的佈景,空空盪盪,隨時等著演員上場,而演員始終不來,即使來了,也呆在那兒,停在我們的視界範圍內,未能解決謎團,還使疑雲更濃,因為我們隔得這麼遠,沒辦法看全他們的舉動,或毋寧是無法靠他們的聲音解說,來補充他們行動的缺如,更經常地,甚且無法看到他們嘴唇開合,故在我們看來,他們已定住在不動之中──女人的背無止境地站在水槽前,男人看著報紙,不知隔了多久才翻頁,或者有的坐在桌前,一動也不動,埋首於什麼小事──寫信?算賬?──既神祕又令人焦慮,也許這是因為演員的比手劃腳、教人安心的言語聲息,或街上的熙熙攘攘,已使得我們習於將生命與動靜相混淆了)。」取材自Claude Simon, L’herbe

 





 



 

城市身體4-巴黎的窗

城市身體4巴黎的窗





        有朋友介紹一間小小的閣樓房間,房間不是很正的四邊型,四面的牆向上延伸,逐漸縮窄,變成煙囪狀,上頭平平的有扇玻璃窗,白天有段時間會照入滿室的陽光。那是這閣樓房唯一的一扇窗,開向一小方天空。住在這個房間裡就像住在一個瓶子底



        一位朋友的閣樓房在七樓,小窗子開向狹長型的中庭。從窗口下望,望不見中庭,望不見底。



        有一次去找房子,找到一個房間沒有附家具,房間又舊又小,非常溼冷,很難想像能打點得舒適。唯一令人難忘的是對河的大扇窗,窗外正瀰漫著初冬的霧氣,在栗樹枝枒間



        住在一個沒有浴廁的閣樓房,窗外可以望見鐵塔和傷殘軍醫院的圓頂,夕陽西下隨著季節轉移,從兩個建築的左邊漸移至中間再移至右邊,夕陽餘暉灑滿小房間;夜晚時打起燈來,遠望又像兩個晶瑩剔透的水晶器皿。


        房東老太太說,百葉窗要嘛全開,要嘛全關,半開半關是「不道德」的。她的意思可能是說,半開半閉的窗是「色情」的 (erotic)


        室友在窗台上曬辣椒,被對面的老太太氣沖沖地向房東告狀。對外的窗台是屬於公共場所,不可以違反公約,擺放東西。即使要栽花種草,也要看整個方庭四週的人是否有此共識,並正式寫在住戶公約上。例外,上午可以把被子曬在窗外欄干上,中午收進去之前,可以只穿著內衣站在窗口拿撢子打一打被子:沒有人會怪罪穿內衣的人或曬打被子的動作。


        白色紗窗,白色的百葉窗(灰了無所謂),配黑色欄干。整個城市一律的打扮,這是市民社會健全發展的地方。欄干的盤旋花樣很多,越有錢的公寓越繁複。如果看久一點,都可以在黑欄干裡看出一個臉來,通常都在和你作鬼臉,天生的鬼臉。 


        畫家Caillebotte把黑色鐵欄干當作畫的中心主題來畫。 


        窗戶都各有報時的方式:夏天晚上,八點多,附近軍醫院的燕子會飛來飛去,發出憂悽的叫聲。


        有的窗沒有報時的聲響,但是像日晷一般,把屋頂上煙囪、天線、斜窗的影子,投射在對面的白牆上。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白牆上的黑影像極了海盜船的幽靈,然後船型慢慢走樣、淡去。


        最聰明的窗是阿拉伯學院的窗,隨著外面的光線變化,像鏡頭光圈伸縮。窗就是建築的眼睛、氣孔、皮孔。


        聽不見雨聲的窗戶,讓人忘了窗戶自身。


        夜裡窗外孤單的夜鶯獨唱。在記憶中,夜鶯的歌聲就等於那房間的落地窗,兩者總是連在一起的。


      不管靠聲音或影像,窗外規律的四季變化,讓人感到安心,知道大自然至少很守信,該回來時一定會回來。


   畫自己的房間,一定先把窗子畫好,再畫別的東西。

2010年7月17日 星期六

城市身體3-城市與音樂家

城市身體3-城市與音樂家





      音樂家卡格爾(Mauricio Kagel, 1931-)在五十歲生日到來時,作了一首樂曲:《Finale / …den 24.xii.1931》,有點像是終曲,但不到安魂曲的地步。他想知道在19311224日他生日那前後兩三天,世界各大城都發生了什麼事。為此,他特地去翻看舊報紙,找出六個事件,譜成這首樂曲: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監獄有暴動,92名囚犯準備集體越獄;日本軍官在滿洲國長春準備肅清盜匪;「德國的民族社會黨份子只抽六芬妮的《Parole》煙!溫和芳香。」(大概是報上的香煙廣告);羅馬的梵蒂岡圖書館,屋頂忽然垮下,壓死了五個人;一名來自科隆的德國移民在阿根廷的聖誕夜,感嘆暑熱驅走了聖節的氣氛;從伯利恆的郵局按下電紐,透過電信傳播,將遙控紐約市聖托馬教堂的鐘聲,為聖誕節敲響。

城市身體2-我住在…

城市身體2-我住在…







我住在(關於動詞「住」的幾個用法):

 



        如果我正經過我住的建築前,我會說:「我住這兒。」,或者用比較精確的說法是,「我住在二樓,方庭走到底的地方。」如果我希望交待一個比較屬於行政單位要求的正式說法,就得說:「我住在中庭底,上C號樓梯,正對面的門。」


        如果在我住的那條街,我會說:「我就住那邊,13號。」或者「我住13號。」或者「我住街的那一頭。」或者「我住在pizza店的隔壁。」


        如果在巴黎有人問我在何處落腳,我有十來個回答的方式可以選擇。我大概不會說「我住在麗寧街」,除非我確定他曉得那條街;常常我還得補充說明那條街的地理位置,比方說:「我住在麗寧街,在聖依蘭診所旁」(計程車司機都知道的地方),或者「我住在麗寧街,在吉修(譯註:巴黎第六、七大學所在地的地鐵站名和街名)。」「我住在麗寧街,在科學院旁。」或者「我住在麗寧街,靠近植物園。」或者「我住在麗寧街,離清真寺不遠。」在比較特別的情況下,我還有可能會說:「我住在五區。」或者「我住在第五行政區。」或者「我住在拉丁區。」甚至「我住在左岸。」


        不管在法國哪裡(即使不是在巴黎和其近郊),我差不多確定大家都可以聽得懂我說:「我住巴黎。」或「我住在巴黎。」(這兩種講法有點不同,但不同在哪?)我也可以說:「我住在首都。」(我不相信我從沒這樣說過),而沒有什麼不准我去想像我會答說:「我住在光明之城。」或「我住在那個往昔被稱作呂蝶斯的城市。」雖然這樣聽起來像是小說的開場白,而不像在給人住址。相反的,我要是用下面的說法,恐怕很難讓人明瞭:「我住在北緯48°50東經2°20。」或者「我住的地方離柏林890公里,離君士坦丁堡2600公里,離馬德里1444公里。」


        如果我住在瓦爾芃(Valbonne),我可以說:「我住在蔚藍海岸」,或「我住在安弟泊。」可是,雖然是住在巴黎,我不能說:「我住在巴黎地區」,也不能說:「我住在巴黎盆地」,甚至也不能說:「我住在塞納河的省份。」


        我也看不太出來在什麼情況下會適合回答說:「我住在羅亞爾河以北。」


        我不管在「六角型地」(譯註:指法國本土大約的幾何形)之外的任何地點,都極可能要告知「我住法國」或「我住在法國」,但有可能就官方的角度來看,我仍是在法國境內(比如在法國的海外屬地);如果我說:「我住在六角型地」,那只可能是打趣開玩笑的說法;反之,如果我是住在尼斯的科西嘉島人〔〕,我就大可以說:「我住在大陸(歐陸)。」


        「我住在歐洲」,這樣的訊息可能會讓(比方說)我在甘比亞的日本大使館碰到的美國人感興趣,《Oh, you live in Europe?》他可能會這麼重複道,而我必然會再強調一下:《I am here only for a few (hours, days, weeks, months.)


        「我住在行星地球。」我會不會哪天有機會跟誰這麼講?如果是個「第三類」降臨到我們這個下面的世界,它應該早已知道,不必我特別聲明。然而,如果是我跑到了Arcturus或者KX1809B號星星,那我一定得講得更清楚:「我住在太陽系裡依距離來看離太陽第三個近的行星上(唯一一個可以住人的)。」或者「我住在完全沒什麼根據地被命名為『銀河』而大小普通的一團星雲邊邊,其中一個小小黃黃,最年輕的行星之一。」而大概只會有千百億萬分之一的機會(也就是1020次方分之一的機率),聽到對方答說:「啊!是啊,是地球」(取材自Georges Perec, “De quelques emplois du verbe habiter”



 




問題與討論:


1.        將上文的地點改成台灣任一城市的某個地方,依序改變回答方式。


2.        試想哪些回答是不合中文的用語習慣?


3.        試想在哪些情況,遇到什麼樣的人,會各說出什麼樣的答案來?


這些答案又各自透露了對談雙方什麼樣的價值觀與心態?受到的是什麼樣的歷史社會文化的制約條件?

城市身體1-城市與吃

城市身體1城市與吃





1


        「幾年前,在三個月的時間內,我剛好有機會在四家中國餐館吃了四頓中國飯,四家餐館分別位於巴黎(法國)、撒勒布魯克(德國)、柯芬翠(英國)、紐約(美國)。四家餐廳的佈置大同小異,各家的中國風依據的幾乎都是同一些符指(龍、中國字、燈籠、漆器、紅氈等),食物方面,就不是這麼回事:以前因為沒有任何根據,我一直天真地以為(法國的)中國菜就是中國菜;可是(德國的)中國菜蠻像德國菜的,(英國的)中國菜就像英國菜(綠綠的青豆),(美國的)中國菜絕對不像中國菜,即使也不像真的美國菜。


        我覺得這件小事很有意思,但我不確定意思何在。」取材自Douze regards obliques, Georges Perec



2


        去過台北市和幾個歐洲城市的麥當勞,如果我記得沒錯,曾注意到一些差異:倫敦的麥當勞沙拉餐盒是巴黎的兩倍大;巴黎的麥當勞會把所在地點附近的觀光名勝當成餐廳裝璜的主題,所以壁紙畫上了盧森堡公園的栗樹與石欄杆,索爾本大學旁的麥當勞都是真的書架擺上厚厚精裝的假書,名叫大栗子(Noisy-le-Grand)的東邊郊區,麥當勞的牆上複製了秀拉的名畫「星期天的大傑特島」──雖然大傑特島是位於巴黎西偏北郊。馬賽的麥當勞,廁所裡的燈光是深藍色的,讓人家在裡頭找不到手臂上的青筋血管,沒有辦法注射。布萊梅的麥當勞,相當然爾,和德國其他城市一樣,都有幾個回收桶,標示嚴明。布拉格的麥當勞,佐料醬包一定一包一包另外算錢。台北市的麥當勞特別有豬肉堡。米蘭的麥當勞,沙拉是自助餐式,到了一定的時候,有幾個大菜碗就空了,讓人覺得不像速食店隨時可給你吃的作法。大體而言,在意大利城市的麥當勞吃沙拉餐,都會附上意大利式的長桿餅幾根。而大體上,在咖啡館文化傳統越盛越長久的地方,越會對比出麥當勞完全相反的吃喝心態:自己排隊,不必等人招呼,快快點菜,快快吃喝,最適合快速填飽;把內部佈置得盼望顧客久坐的麥當勞,基本上已是得了人格分裂症的麥當勞。別忘了,來自美國的麥當勞有個愛爾蘭式的姓氏拼法。可是,在愛爾蘭的寇克城卻沒有看到麥當勞;不過,當地人一般吃的,就是很像漢堡、薯條那類的東西,當然不屬於規格化大量生產的標準型,而是比較粗糙,自家裡做出來的,



2010年7月3日 星期六

攝影與文學:納西斯自戀倒影

攝影與文學:納西斯自戀倒影





     法國學者杜玻瓦(Philippe Dubois)在他的論文集《攝影行為》(L'acte photographique(1)中,強調攝影圖像的指涉性本質,其中一個章節並藉著重新閱讀幾則古典文學中的納西斯神話文本,來闡釋這個特性。



     首先談到的亞伯提(Leone-Battista Alberti)在其《畫論》(Della Pittura)中,依照畫史論的慣例,一開始先追溯(想像)繪畫的起源,但在提及納西斯這位著名的神話人物以及關於他的整個故事時,無寧是將之視為一有關繪畫本質論的特定認知途徑。亞伯提從納西斯對其水中倒影的凝視,引出這個反問式的結論:「繪畫不是別的,不正是以藝術來環抱那泉源的水面/表面(surface)?」杜玻瓦指出這裡一個關鍵字是動詞「環抱」,法文譯字是embrasser,而意大利原文為abbracciare,此處可作雙重義解:其一涉及空間性,意為(以眼光)「環視」整個表面,是占有全部之欲望;另一義則與愛情有關,指以(身體)雙臂及唇嘴擁吻,是自反情欲(auto-érotisme)的表現。而兩者又都與自戀(narcissisme
)有關。



     有一幅歸在卡拉瓦喬名下的畫作,靜湖邊的納西斯撐臂望著水中自己的鏡影,身子、低垂的頭與兩手拱成弧型,恰與自身的倒影上下對稱,連成一個完整而封閉的圓,可說是亞伯提那段名言的最佳圖示。



     而水之「表面」在這則故事中猶有一曖昧的地位,杜玻瓦接著在其他納西斯的神話文本中繼續探尋可以相互銜接的啟示。



     他找到了菲婁斯塔特(Philostrate)寫的納西斯神話。這個版本別具一格,作者假設是對著一幅畫來描寫,全心用在修辭工夫上,以刻劃描寫這幅想像中的畫(2);是否真有其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納西斯作為畫中人物而被形容。於是,亞伯提所言的「泉源之水面/
表面」,在菲婁斯塔特的筆下被進一步玩索文字,導出了雙重的表面:「泉水描畫納西斯的面容五官,一如這幅畫描繪了泉水、納西斯和他的故事。」換言之,有內在於畫裡故事空間的「水面」,還有畫本身的「畫面」。畫中的納西斯看著泉水,而「納西斯」這幅畫的觀者又看著畫。



     杜玻瓦順著這畫內畫外平行的觀看關係發展下去:在畫中世界,納西斯與其水中映像,形成你與我,相看兩不厭,「我/你」自成一對,因目光投注而於主客體之間形成指涉性聯結。而畫的觀者之於「我/你」便是局外人,是第三者「他」,一個窺視者;相對於畫中「我/
你」的指涉聯繫性,觀者之於畫是站在(圖像的)距離外注視。



     然而,畫外世界的觀者亦可與畫本身形成「我」和「我們的你」之間的指涉聯繫性。何以會如此?這要取決於作者
/觀者所採取的發言立場而定;即作者/觀者,或者當言:作為觀者的敘述者,是為誰發言?對誰在發言?事實上,敘述者起先是致力於描述他眼前的那幅「納西斯」畫作,甚至深入畫中景物細節,以強調題材之栩栩如生,說:「畫,給我們看那花瓣上晶瑩的露珠,停在花上的蜜蜂,真教人不知真是蜜蜂被假花吸引,還是我們誤以為假蜜蜂是真的。」這些逼真細節預設了假相亂真之狀。接著,提到畫中主角納西斯,真假混淆的幻象陷阱似乎愈陷愈深了。這是因觀者此時忽然改口,以第二人稱直接對著畫裡的納西斯說起話來,原本只是隔著距離就畫的客觀物像描繪,現在轉而帶著情感,勸慰納西斯;這時對觀者「我」而言,納西斯就成了「我們的你」。



     「我」對納西斯「你」說:「你難道不知道你看的正是你自己的倒影,難道不知道那只是泉水假造的像?你只要稍稍換個姿勢,變一下位置就能明白,可是你卻一動也不動,等著你以為的新伴侶有所表示。可是,納西斯根本不理我們;水已完全把他的眼睛與耳朵迷住了...




     杜玻瓦指出這段話中微妙細膩的轉折所在:說話者原是在力勸納西斯切物混淆了水影假像,可是正因他這段勸言是以第二人稱「你」直喚納西斯,等於是他一面勸納西斯別讓幻像給迷惑,另一方面卻又在話中透露出:他自己不正把畫中的納西斯當作了真人看待,正試著與他對話:「你以為泉水會與你對話嗎?」他問納西斯的這句話,不正可以用來反問他自己:「你以為納西斯會與你對話嗎?」或者甚至:「你以為那幅畫會與你對話嗎?」吊詭的是,陳述活動(énonciation)的層次在此介入了陳述句(énoncé)
的層次中,依杜玻瓦的講法,是兩者「在矛盾中進入了鏡相反射的環結關聯」。



     要從這個矛盾裡脫身而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說話者退出納西斯的故事空間,重返其第三者的旁觀位置,也還原納西斯第三人稱之名,說:「可是,納西斯根本不理我們...」期盼的對話至此終止。杜玻瓦解釋道,要脫離吊詭,就要跳脫指涉,離開純粹之隨機應變關係(déictique)
回返敘述的外圍觀點。因為留佇在裡頭,便會迷失其中,像納西斯一樣。



     所謂的隨機應變關係語,是指那些無具體直接意涵,會隨情況而有不同的指稱對象者,像指示詞「這」、「那」,地方副詞「這裡」、「那邊」,時間副詞「現在」、「當時」等,還有人稱代名詞「你、我、他」等等皆是。而這類形容詞在沛爾斯(C.S Peirce)的符號系統中都屬指涉性符號。杜玻瓦還引了語言學家貝文尼斯特(Benvéniste)
極美的一段話作結:「語言之所以可能,只因每個發言者自居於主體的位置,在其言談中以『我』自稱。於是,『我』設定另一人,此人雖外在於『我』,卻成為一個回聲,我向他說『你』,而他也向我說『你』。」鏡相反映的指涉性因而也是自戀的。



     不過,有趣的是杜玻瓦在轉入這段章節小結語之前,還提到歐維德(Ovide)的《變形記》。歐維德版的納西斯可能是這位神話人物的各版本故事中最著名的。歐維德同樣也利用了人稱變換的遊戲,出入於敘述的「他」與對話的
「你」之間,讓納西斯作了長篇獨白的哀美感歎。不同於菲婁斯塔特的是,歐維德的納西斯知道自己與戀慕的對象之間只有薄薄的一水之隔,這麼微弱的屏障竟足以阻隔欲望的交流與結合的熱情,使得納西斯更加悲傷絕望。然而,也是由那「一水之隔」,我們又回到了前頭提及的「表面」問題。



     一位望過忘記?那表面,接受幻象,走入幻象的觀者,與畫之間,都存在某種形式的自戀。因之,所有觀畫的眼光都是自戀的眼光,或無寧是觀者自我陶醉,一廂情願的自我投射,跨入了畫中的故事空間,與畫中人建立了你喚我為「你」,我喚你也是「你」的回聲/鏡影環結,為了使對話成為可
能。



     看照片更是如此。




註:

 




(1)   Philippe Dubois. L’Acte photographique. Paris: Fernand Nathan, Bruxelles : Editions Labor, 1983. 本文內容取材自該書「第三章:影的歷史與鏡之神話」 ( Histoires d’ombre et mythologies aux miroirs ) 專談納西斯的部分135-141),大體上重述整理了該書的看法及引言僅小小改動了推論的先後序並加了些補充說明以助讀者了解。


(2) 這裡指的是古意的ekphrasis描寫文體,流行於西元後二世紀至整個中古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