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7日 星期一

攝影與文學--韋洛妮的裹屍布

攝影與文學--韋洛妮的裹屍布



杜林的耶穌裹屍布



  (…)攝影剛發明時,因是「機器」,沒有靈性(也不知敬主),被天主教會認定沒有資格去再現與上帝同形像的人像。不過,同樣的天主教會卻留傳著這樣一則神蹟:據說聖韋洛妮成功地將受難臨終前的耶穌面容與身軀之像直接印在裹屍布上。這塊裹屍布「確實存在」,現今就藏在意大利的杜林(1),影評家安德瑞巴贊 ( André Bazin ) 與羅蘭巴特都曾盛讚這塊布;但不是賞其印痕,而是驚歎其形成的方式,是「非經由人手造成的」 ( acheïropoïétos ) ,當然亦非由機械方式取得;總之,這個神蹟,是「人子」直接曝光的留痕。這塊布長久以來被視為聖物,可是其上若有像,毋寧更是潛在的像,好比底片沖出前的狀態,朝聖者雖使勁地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幾乎只有靠著信仰的力量才能相信自己「看」見了(不是國王的新衣,而是救世主的壽衣)。



  不過,的確真有耶穌像在布上!但其清楚顯現,要等到攝影發明了大半世紀之後:一八九四年五月二十八、二十九日的夜間,從裹屍布經拍照後沖出的底片上頭,終於顯現出傳說中的耶穌像來,換言之,是顯現在負相的狀態。令攝影學者津津樂道的正是:裹屍布若非經過拍照在負片中顯影,將只能永遠懷帶著神秘,何來見證?



  法國哲學家暨小說家突尼耶 ( Michel Tournier ) 從聖韋洛妮裹屍布的故事汲取靈感,依其故事原型,寫了一則短篇小說,名為〈韋洛妮的裹屍布〉 ( “Les Suaires de Véronique” ) ──這裡「裹屍布」用的是複數字。突尼耶對塑造韋洛妮這個角色的興趣顯然要大過裹屍布。韋洛妮不是聖人,而是作者(敘述者)在亞耳城 ( Arles ) 遇到的一位女攝影家,短小精幹,活力充沛。故事就在亞耳攝影節夏日的熱鬧氣氛中展開,文章開頭甚至有幾分文化時事報導的語調,讓人感覺很真實。但隨著作者與韋洛妮結識、交談,讀者卻一步步被引入了毛骨聳然的懸疑氣氛中。



  韋洛妮在亞耳覓得一位年輕力壯,標準古典美,美得幾許天真,但毫無特色的男模特兒鄂克多 ( Hector ) 。一年後在韋洛妮指定的體能鍛鍊與少食多眠的規律生活下,鄂克多壯碩的身子明顯地清瘦下來,好似元氣大傷,失去了生命力。可是就韋洛妮藝術家的觀點來看,這時的鄂克多才真正稱得上是「上相」 ( photogénique ) 。但鄂克多並不傻,他意識到攝影對他的摧殘(一年間他被拍了22,239次,他一一數過) ,他感到自己對藝術所作的犧牲太大,於是留下一封信給韋洛妮,說他還想保住他的「皮」,然後悄悄離去。



  可是,過了不久,敘事者又聽說韋洛妮找回了鄂克多,並且以一種「直接攝影」的方式,不用相機也不用底片,把他整個人泡在藥水中,然後讓他直接躺臥在大張的感光紙上,留下印痕。這種作法引起了鄂克多嚴重的皮膚病。可是韋洛妮並未就此罷手,她進一步採用柔軟的麻布(已近於裹屍布)把鄂克多整個人包裹在裡頭…



  故事的結尾是開放式的,有一天,敘事者前往一還俗的禮拜堂(!)展覽空間看韋洛妮的攝影新作。陰森的禮拜堂內,只見四壁垂吊著巨幅的布幔,圖是平攤其上扭曲扯開的人體身軀異相,敘事者偶而還會從中,這兒那兒認出鄂克多身上的某個細節特徵,不禁寒顫。這時韋洛妮走入了會場,敘事者第一個只想知道鄂克多的下落:他人在哪兒?「就在那兒!」韋洛妮神秘地笑答,隨手指著牆上的布幔…(2)



  其實,突尼耶藉這樣的故事,提出了許多有關攝影藝術的極端(或極限)問題:如攝影者與模特兒之間的主奴對立關係,前者對後者非人化、「形像化」的剝削,模特兒被視同靜物或如法文所言的「死自然」 ( nature morte ) ,已然喪失了自我;至於何謂「上相」呢?審美的要求使影像以作為「像」來考量,本末倒置,反要求人來契合像,甚至否定了真實人體健康美──又是藝術與生命的互不相容?在作為特定類別的裸照方面,韋洛妮認為臉部表情會對裸照形成干擾(故一個常用的妙法,是在取景時切去靈性太多的頭部,讓身軀自己「說話」,使肉體自成為精神) ;而攝影藝術實驗因玩弄各種化學藥劑,不已接近鍊金術,甚至瀕鄰巫術了。在作者與韋洛妮的幾次長談中,還提到十六世紀專研解剖術的奇人 ( André Vésale ) 如何走火入魔,不滿於僵直的死屍,竟解剖起活人來!作者在談到這些環繞死亡的問題時,似乎有意想警告韋洛妮切勿玩物喪志,卻沒想到反而成了順耳的「建言」,韋洛妮便一步一步地從鄂克多身上實現了她噬屍狂的創作美學!



註:

(1) 聖韋洛妮的裹屍布又名杜林裹屍布(藏在杜林的Guarini教堂),幾年前曾公開讓信徒朝聖瞻仰。

(2) 故事中,鄂克多頸上原戴有一虎牙護身符,當他成為韋洛妮的模特兒時,虎牙也為後者所擁有,而鄂克多中途逃離時不忘取回虎牙。但是安排這樣一個代表生命活力的象徵物在兩人的關係中,其實可有可無;只是在敘事功能上,最後它仍是一個關鍵物:虎牙最終又掛在韋洛妮的頸子上,顯示她再度掌控了鄂克多,而一注意到此一細節,敘事者已不敢再追問鄂克多的下落了!

1 則留言:

  1. 今天看到這則有關杜林裹屍布的新聞

    有人為了反證所費心安排的實驗 一如直接印象的攝影

    還有結論的那句無可救藥的信者恆信 都引人一笑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9/new/oct/7/today-

    int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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