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攝影與文學--記憶之城:羅馬與龐貝

攝影與文學--記憶之城:羅馬與龐貝

 

Ecole des Beaux-Arts, Paris





  佛洛依德想像人的心靈活動,如何將過去的記憶痕跡留印在內心裡某個「地方」,如何從那地方浮現記憶(或者記憶如何「出土」)...他想像記憶是層疊累積,一點一點透露,或者原封不動地完整呈現。他曾在不同的著作中,作地理化的具型擬想(這是對記憶的傳統想像:要有個「地方」收藏著),分別提出了兩種記憶模式(1)。兩者都是藉著考古式的比喻來描述,極巧妙地將意大利的兩座古城:羅馬與龐貝,對立比較,比為記憶之城。佛洛依德一邊思索一邊自問:人的記憶是如此微妙複雜,終究無法滿意自己找到的古城比喻(雖然光就意象而言,以羅馬和龐貝雙城為喻,已很美很生動)。



  羅馬,永恆之都,無處不見歷代殘留下來,完好程度不一的古蹟廢墟,斷垣殘壁;行在羅馬,無處不逢歷史;生活在羅馬,即生活在歷史殘痕中,而歷史仍屬活躍都市生活中不可迂繞閃避的存在。千年時光,時間的痕跡,人的痕跡,文化的痕跡,層層疊疊,累聚在那兒,東一處西一處,教人眼花撩亂。對佛洛依德而言「心靈生活經歷過的一切,無一會丟失,曾經形成的,都不會消失,一切都以某種方式留存下來,等待適當的時機變將再返現。」佛洛依德多麼希望羅馬城的比喻能夠成為這句話的有力說明:假設就在那「一個」地方,只一個地方就能容納、記載、活現了人活過的整個時間長度!理想中,佛洛依德甚至想像走在羅馬的行人,遊於記憶之邦的冥想者,如何輕而易舉地瞥見過去「觀望者只要稍稍變換他注目的方向,改變他的觀點,就足以讓不同的建築景觀浮現眼前。」



  只可惜,真正的羅馬並非這樣完整的記憶載體,也非年輪式的烏托邦,縱使有再多的廢墟,羅馬只能以矛盾的存在方式,一方面大方地錯落雜織,展現各代的史蹟,另一方面歷史的(諸多)面貌僅是殘斷不完整,破碎而零散;有留跡就有更多的空乏,更多的欠缺遺漏(不正如記憶的殘缺漏洞?)。無論如何,羅馬絕不是透明或半透明的城市,不可能將歷代記憶如層層細織錦畫的薄紗一般,重疊並現於同一地。



  龐貝城展現的則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記憶模式。龐貝城的命運不同於羅馬,這是個石化之城(像滿頭蛇髮的梅杜莎憤視之下,立時讓一切生靈變成了頑石)。奇蹟般地,維蘇威火山爆發後的溶岩「一下子」覆蓋掩埋了整座龐貝城:在同「一地」,但沒有延展的時間作用,只留住了「一時」間的面貌,一個單純單一的歷史切面。在長久的歲月裡,龐貝城就如此在其本地,傾刻覆埋之處,將過去的某一時光片景完完整整地保存著,同時卻又不可望不可及,根本不為人所知。或者說,矛盾地,似非而是地,如完整無缺的一段記憶卻久久被人遺忘了。在這段掩埋冬眠的時日裡,龐貝城的「存在」只能說是處於「潛在」狀態,在似存而未存,未現而待現之間。如此,直到有一天,龐貝城在偶然的時機裡得以重見天日,完好如初嗎?不,出土那天它已頓時成了「廢墟」(進入「過去」時間的「現在」存在)──完好的死城一座!令人既讚歎又驚異:不是瑣碎片段待重建的無數歷史指涉痕跡,而是因不可思議的完好作廢,而直指其承受大災難之片刻,那過去的特定時間。「過去」的曾在,「現在」再現,同亦不同。縱使有那保存得再細密完整的記憶,總是蒙上了一層(等待出土前)時間的面紗,教人似曾相識又疏異不安。



  對佛洛依德而言,心靈之記憶活動應是兼有理想中的羅馬與龐貝的雙重模式。小說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則超越了現世中實有之城的局限,更單純化地驅近記憶之本質。比如他想像了一座記憶之城佐拉(Zora),似乎兼具了羅馬(細節並現)與龐貝(以靜止守全)兩座記憶之城的特性,且在敘述中帶讀者遊走空間,更催促著時間作用下的殘酷終局:



  佐拉乃是一點一滴地停留在你的記憶裡,讓你記起綿延相繼的一條條街道,街道兩側一棟棟的房舍,以及房屋的一扇扇門窗,雖然它們自身並無特出的美麗或珍奇。可是,為了更加容易記憶,佐拉被迫要靜止不動,永保一致,佐拉因此凋萎了,崩解了,消失了,大地已經遺忘了她。



  卡爾維諾筆下的城市,往往都帶有一種出自自身意志(如果城市也有意志)的執念,塑成其命運。



  想到記憶,似乎總是先想到視覺化的記憶。攝影學家杜玻瓦(Phillipe Dubois)引用佛洛依德這兩個「比喻」,來比喻攝影影像所保存的記憶。雖然藉著文字連想來推移意象,相互銜接,只怕仍會讓人感覺總是把原本繁富立體、有深處可入的比喻,多多少少給扁平化了(一切拍攝城市景觀的相片,不都是如此教人失望!)。於是,龐貝城受到創傷之一瞬,被比作是拍照時按下快門的那一煞;而掩埋地裡尚未出土之城,便有如潛在之像(底片負像之前身),存於相機內等待沖印;一但洗出了照片,自然是細節俱存,(有條件地,媒介化地)重現了當時的影像。至於羅馬城的記憶模式,只能勉強比作為了長時段事件所拍攝的許許多多片斷影像(包含了不同的角度...),因此,遊羅馬城不啻翻閱一疊疊、一落落,時代順序混亂的老相片。再不然,還可以將羅馬城這種歷時並存之景,比作是經暗房工作重疊多張底片的合成影像。….



註:

(1) 請參考Sigmund Freud, Malaise dans la civilization, Paris: PUF, 1971. 以及 Délire et rêves dans la "Gradiva" de Jensen, Paris: Gallimard, 1979.

2 則留言:

  1. 上文中提到的Philippe Dubois教授

    我讀過不少他寫攝影的文章

    十分清楚簡明



    他三月底要來台灣

    在輔大會有四場有關電影的演講

    可惜向輔大打聽過

    仍沒有辦法把他請過來中大

    只好請有興趣的同學 自行到輔大去聽演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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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充滿重重不同時代的建築並現

    十分融洽而和諧 且各自保有原貌

    這樣的城市 比如布拉格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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