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敘事專題-選文分析(七)
Bois de Chantilly
7. 卡爾維諾,《聖喬宛尼大路》:語言與世界觀
(Italo Calvino. La route de San Giovanni. Paris : Seuil, « Points » , 1998.)
Il nous était difficile de nous parler. Tous deux de nature prolixe, prisonniers d’un océan de mots, ensemble nous demeurions muets, nous marchions côte à côte en silence le long de la route de San Giovanni. Pour mon père les mots devaient servir à confirmer les choses, et à marquer la possession ; pour moi ils étaient les prévisions de choses à peine aperçues, non possédées, présumées. Le vocabulaire de mon père se dilatait dans le catalogue interminable des genres, des espèces, des variétés du règne végétal – chaque nom était une différence saisie dans la densité compacte de la forêt, avec la foi d’avoir ainsi élargi la maîtrise de l’homme – et dans la terminologie technique, où l’exactitude des mots accompagne l’effort d’exactitude de l’opération, du geste.
(...)
Quant à moi, je ne reconnaissais ni une plante ni un oiseau. Les choses, pour moi, étaient muettes. Les mots s’écoulaient continuellement dans ma tête et n’étaient pas accrochés à des objets, mais à des émotions, des fantaisies, des présages. Il suffisait d’un lambeau de journal par terre sur lequel on avait marché qui m’arrivait entre les pieds et j’en buvais avec une grande concentration le texte tel qu’il en sortait, mutilé et inavouable – noms de théâtres, actrices, vanités – et mon esprit était déjà parti au galop, l’enchaînement des images ne s’arrêterait plus pendant des heures et des heures, tandis que je continuais à suivre en silence mon père, qui indiquait certaines feuilles derrière un mur et disait « Ypotoglaxis jasminifolia » (à présent j’invente des noms ; les vrais, je ne les ai jamais appris), « Photophila wolfoïdes », disait-il (je suis en train d’inventer ; mais c’était des noms de ce genre), ou bien « Crotodendron indica » (j’aurais certes pu, maintenant, chercher de vrais noms, au lieu de les inventer, redécouvrir peut-être quelles étaient réellement les plantes que mon père me nommait au fur et à mesure mais c’eût été comme de tricher au jeu, ne pas accepter la perte que moi-même je me suis infligée, les mille pertes que nous nous infligeons et pour lesquelles il n’y a pas de revanche).
(...)
Et je ne savais pas que moi aussi j’étais en train de chercher un rapport, peut-être plus heureux que celui de mon père, un rapport qui m’aurait été donné par la littérature, qui rendrait une signification à tout, et d’un coup chaque chose deviendrait vrai, tangible, prête à être possédée et parfaite, chaque chose de ce monde désormais perdu.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雖是意大利作家,但是長久以來,也是法國人最欣賞、最喜愛的二十世紀作家之一。台灣的讀者對他也毫不陌生,有一度還到處見他被人引用。念法文的學生也可以讀他的作品,法譯版相當忠實可靠(保證比透過英文轉譯中文要好過千百倍!),且文字優美、句構正確,非常值得一讀。
這篇選文可以拿來和圖尼耶的選文相較,因為在文中也呈現了大人與小孩對語言的不同觀感,但是在我看來,卡爾維諾表達了更豐富的意涵與細膩的情感。卡爾維諾在這篇回憶中,描述與農業學家的父親一起散步的情境,父親面對大自然,能夠以指認、命名來掌握自然,以人類的知識成果、記憶與專業分類學來整理週遭的世界;相對的,年少時代的卡爾維諾卻喜歡從林間丟棄的舊報紙上,隻字片語,汲取最多的想像泉源,任其奔流湧現,沉醉其中,不覺與眼前感知的現實脫了節。父子兩人之間,表現的是兩種不同的人生哲學、處世之道。
令人感到溫馨的是,卡爾維諾並未以叛逆兒子的口氣與父親敵對,兩人相伴而行,各自夢想,藉著言語的表述,或者借由沉默的想像(images),從週邊事物的接觸當中,各自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而作為兒子的作家,在回顧這童年慣常的散步經驗時,一方面更加認識了自己,一方面表達了他對父親的理解與包容,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也在兩人的不同態度中,看到了本質上的相近:事實上,兩人雖各有所思,但都是在尋求一種與世界建立「關係」(chercher un rapport)的方式,也可以說是一種追求快樂生活之道(卡爾維諾仍強調,從「文學」之中,他找到的,或許是比他父親更幸福快樂的方法)。
卡爾維諾的幽默,極其優雅而不傷人,甚至有時還帶點謙卑的歉意與淡淡的悲憐之情,再加上一種毫不相抵觸的遊戲調皮心情--在此皆表露無疑。
他編造了一些古怪冗長、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仿拉丁文字(假的植物學名),又不斷在括弧當中坦承自己是在編造。他每造一個詞就在括弧內聲明一遍:他在假造,這樣,一共重覆了三遍!但每一次的聲明,他都再多加補充,修正。第一次說他根本沒學到東西;第二次說他即使只是假造,仍力求相像;第三次他解釋得多一些,也嚴肅得多,他說自己可以去查證而不去查證,是為了不想作弊,不想賴皮,不想讓自己有機會否認自己所曾失去的。就語言的掌握來講,卡爾維諾文字使用上,不講精確且能接受遺忘的態度,正與其父親欲以精確專業術語操控自然知識的欲望,成了明顯的對比:一個是留予語言多義性而講求直覺、隨性的「詩人」,另一個是講求客觀正確,實事求事,一絲不茍的「科學家」。
不過,這裡談的雖是語言的問題,但這三段括弧內的反省說明,豈不暗暗透露出他也是在反省自己與父親的關係?換言之,他與父親之間,從自覺毫無所承,到願意努力接近,再到終於體認失落而卻不假虛妄的事後追補,以坦然面對自己,面對兩人的過去。話雖如此,在這個反思過程中,我們仍可以感受到卡爾維諾對父親的情感,這裡不是一種對其權威的尊從,而是以長大成人回顧的眼光去包容過去,在差異中去試圖了解,展現同理心。
但是,除了這層父子矛盾的影射之外,還有個難以忽略的趣味性在其中:卡爾維諾要三次編造文字,又分三層進行思考,不禁讓人揣想:其實,他如何從編造之中,獲得了一種自由想像的樂趣,一次不夠,再一次,又再一次,« Ypotoglaxis jasminifolia »、« Photophila wolfoïdes »、« Crotodendron indica »...。說穿了,那些假裝很有學問的拉丁文,只是不存在的字,但重要的是,這些似曾相識的字根音像組合,被拼湊創造出來,想必讓造字當下的卡爾維諾品嘗到語音本身的愉悅。好好玩的文字遊戲!他玩了三次給我們看:一時之間,語言脫離了負載知識的限定功能,自由而無目的地發聲,回到了書寫的零度--而且是個快樂遊戲人的書寫零度!(寫於卡爾維諾八十五歲冥誕,2008.10.15)
在法文系沒有機會教Calvino的文章
回覆刪除是令我感到很遺憾的事
之一
如果真要推薦我所認為的值得一讀的作家
回覆刪除前五個裡面一定會有Italo Calvino
而且是他每一本著作都精彩
在台灣風行了五 六年
近來問大學生是否聽過這位作家
卻少有人知曉
又是另一遺憾
所以 我還要繼續鼓勵大家讀讀他的作品
再補充一點
回覆刪除Calvino也是Oulipo的成員之一
「神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都帶
回覆刪除到那人(亞當)面前,看他叫什麼。那人怎樣叫各樣
的活物,那就是牠的名字」(創世紀, II, 19)
可見,就神學的觀點,相對於造物,命名是次等重要
的事情
有了名稱,我們好像就認識了某物
命名,因而是知識的基礎
當能指與所指有了穩固的連結,Things will
never fall apart,但真的如此嗎?
我們難道不能對心愛的事物有自己的名稱嗎?
當巴別塔傾倒後,人類有了眾多殊別的語言,事物不
就有了不同的名稱嗎?
可見,不同的命名也是造物者恩准,至少是祂不得不
承認的事實
於是,詩人(如卡爾維諾)便開始思索不同名稱存在
的價值
以及這諸多命名行為共存的可能性
通常我們總以為兒童是幼稚的,命名因而是隨意的
回覆刪除像是把狗叫作汪汪、貓喚作喵喵
或是其他大人根本不懂的名稱
但是這是認識世界一個開始
就此而言,每個孩童都是亞當
植物學家、動物學家亦復如此
然而若是他們取消別種命名的權利
認為事物只能有一種名稱
那麼這種自負的行為不是比幼兒更愚駘嗎?
人類各種的語言本就是平等的
卷舌音的北京話不會比台語土話更高尚
學術語言亦無法窮究世界的奧秘
但是,但是,理性終究是我們認知事物的憑藉
我們不可能拋棄學術的語言
否則我們不是就只能永遠活在童年無法成長?
於是卡爾維諾告訴我們
在童年與成年之間、在學術語言與童言童語之間
仍有可對話、可翻譯的可能性存在
於是,科學與文學不再隔閡
於是就有了Oulipo
於是就有了FRLT1800’s Blog
於是,世界就有了光…
卡爾維諾的粉絲
回覆刪除真是超有水準的回應
太感動了
卡爾維諾這段文字可貴的
回覆刪除正是他對不同看法 或者說觀點多元性的接受態度
他雖然仍認為愛幻想的自己會比實證理性的父親更快樂
但他並非那種全盤否定理性成果的人
讀他小說 散文中 那哲思冥想
總是讓人覺得心更寬廣
的確 就另一種意義而言 就像世界有光
但是 綠豆糕 要早點睡喔
再想想 最早的生物植物動物學家等等在為百物取名字時
回覆刪除也是從無中生有的名稱 他們也曾努力發揮了想像力
只是一旦成了權威和統一用法 後人就只能先從記憶對正學起了
但一切也不是不會改變的 誰知道...?
事實上 Calvino常常能在科學當中找到想像力發揮的空間
才會有cosmicomiche, il tempo zero等十分有趣的作品
噯 何時在有閒情重讀他的這些著作呢
修正一下
回覆刪除Le temps zero
意大利原書名為Ti con zero
老師
回覆刪除您提到(八樓)Calvino富於"想像力"的敘事
學生有個笨問題...
要怎麼找回我們曾經擁有的"想像力"阿?
記得小時候還有天馬行空的能力 充滿怪異的奇想,
長大以後就每每為了現實考量,
思考/寫作漸漸朝向有目的/合理的/批判的/邏輯的...
慢慢地就失去了那種以往天真而柔軟的思維能力,
想像力真的很重要,少了它覺得生活很苦悶/乾澀,
人也慢慢變得無趣起來了 蠻感慨的XDD
我常引用一句好像是英國詩人雪萊的話來解釋何謂想像力與分析力
回覆刪除不知說過幾百遍了
但因為覺得簡單而有說服力
所以再和你說一次
想像力是找出不同事物相像的地方
分析力是找出相近事物不同的地方
所以長大後寫論文 也仍在運用想像力
你的想像力其實很豐富呢
如果要喘息一下
真的可以看看Calvino的作品
可以看Cosmicomiche
M. Palomar或 Lecons Americaines文論集
都可以因分享他的想像力而感到很欣慰
至少我是如此覺得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9/new/feb/1/today-
回覆刪除int9.htm
介紹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
寫得令人憧憬
向書店歷代主人致敬
看完這篇文章與討論,有一點隨想。
回覆刪除命名真的很難以捉摸。像是神祕肌膚裡頭的教練,
從頭到尾都沒有名字,只有「教練」是屬於他自己
的。或是《壞教欲》男主角隨著敘事與變裝,不斷
的換名字。還有大概也經過時的哈利波特,裡頭的
大魔王,叫做Voldemort,上禮拜吧,作者接受法
國總統頒授最高榮譽騎士勳章,在典禮上,羅琳承
認這個法國名字只是要使魔王更具異國味,但保證
他「百分之一百是英國人」。這種情況在我們法文
系,或是所有的外文戲都很常見,我們都取了異國
情調的洋名,但各各都是老師的大魔頭。有趣的是
羅琳取了這樣的名字,在作品裡又不准巫師們叫,
只能說「那位不能說出名字的人」,拖泥帶水。
「第一次說他根本沒學到東西;第二次說他即使只
是假造,仍力求相像;第三次他解釋得多一些,也
嚴肅得多,他說自己可以去查證而不去查證,是為
了不想作弊,不想賴皮,不想讓自己有機會否認自
己所曾失去的。」
這段讓我想到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三階段
耶...但是才淺學疏,又不求甚解,實在不知道是否
兩者間有關係呢,也許有關係?
繼續想下去 正面負面都一定會找到關係吧
回覆刪除Perec筆下有個人物 蒐集了世界各地旅館的標籤 為了整理標籤
他必須在其中建立某種秩序性 訂立某個分類標準
結果他發現隨便兩家旅館之間 都可以找到至少三個相同點
所以他的分類及整理一直沒完沒了
當然 這其實是他的一種消遣 但也是種動腦活動
總之 尋找相似點 發揮想像力 很多事就是這麼推進變化的
不能說出名字 真的是包含著千萬年的魔法或者神話
回覆刪除文學上有不少例子 像聖杯騎士帕西法爾 還有某些宗教對真主之名的
禁忌等
還有 也有年齡不可說的 不是指某年齡的女生而已
話說有個古代中國的神話 鬼要捉彭祖去死 但若彭祖不說出他那不知
幾百歲的年紀 小鬼就無法捉他
後來是彭祖的自滿與疏忽 還是被捉了
再補充一下彭祖的傳說故事
回覆刪除話說他活到799近800歲才被鬼捉去
據一種說法 就是因為閻羅王的本子上沒登錄他的名字
所以當然沒有他哪天該死的註記
彭祖就這樣活著 據說還一副年輕模樣的
總共前後娶了四十九任的妻室!
鬼要去捉他 都沒有成功
後來又據說 鬼去河邊洗木炭
彭祖問它在幹嘛
鬼說 要把木炭洗白
彭祖大笑說:"吾生七百九十九年 從未見炭能洗白者!!"
這下子無意間洩露了年齡 才被捉下閻王府
這個版本是許桂林寫的
有趣!
以上資料感謝K提供
再補充一點
回覆刪除說來弔詭 人活著沒有名字 竟會在社會生活的意義上視為不死也不活
的 明明就生物觀點或存在意識來看 是存在的 活的
卻會因無以為人在眾人之中有所區別 而隱沒
所以叫個單字母 編號 綽號 或者叫無名式 都已算是有個個別指認的
標記存在
這就屬於人類文化的問題了
昨天又是卡爾維諾的生日
回覆刪除我總是記得天秤座的卡爾維諾的生日 他的優雅與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