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文學-誰怕照相?
Balzac肖象,Nadar攝影
害怕攝影會把肉體或精神的什麼給劫去?二十世紀末的人類似乎已不再有這樣的恐懼了(1);至少在影像科技發達的文明世界裡,機械和電腦造出的幻象,無論再如何逼真,也很少有人大驚小怪了,而科學家正不斷朝更有野心的目標前進…。
十九世紀則不然。法國肖像照大師納達 ( Nadar ),在他老年時所出版的回憶錄 ( 1900 ) 中,曾描述小說家巴爾扎克如何對拍照一事深懷恐懼。蘇珊•宋妲在《論攝影》中引述了這段描述,並且進一步推論巴爾扎克表面上對拍照的恐懼實則隱含了潛在的職業焦慮:原來巴爾扎克對攝影自有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論,他「認為一個人的身體是由一系列無限數目的鬼魅般影像所組成的」,此說法恰好平行於他自己的寫實主義小說觀,根據其觀點(同時也是他的敘述技巧所在),小說中「一個人是他的各種外貌的集合體,這些外貌透過適當的聚焦可以產生無限層意義」。因此,巴爾扎克對攝影的恐懼在於兩個方面:一則害怕每次拍照,會像切火腿片一般一次被削去一層身體(影像);雖然如此,巴爾扎克仍不只一回接受過拍照之「肉刑」(被剝過幾層皮影──尚無損於他厚重的君子之軀);另一則可能是他暗自感受到專業技藝上的威脅,試想:他琢磨文字,慢慢鋪陳而出的一片片寫實場景,攝影竟然可以在短瞬間,幾乎是機械式地,一會兒功夫便達成,豈不令人又嫉妒又氣餒…。
納達在回憶錄中還提到當時繪聲繪影愛談攝影鬼魅的,還有其他作家,如(不當真拒絕拍照的)郭提耶 ( Théophile Gautier ) 及德聶瓦爾 ( Gérard de Nerval ) 等等。有時,是迷信或是科學,僅在一線之隔,兩者還可能是從同一假設出發的。十九世紀末的巴哈杜克醫生 ( Dr. Hippolyte Baraduc ) 就跨此二界之邊緣,把當時信仰的機械唯物主義精神推至極點!雖然他的研究現今看來像是無比荒唐的假科學,可是他真的相信利用攝影不但可以取得人之「一層」外在形像,更可捕捉人的「一縷」心情,因為心情也是物理現象,會形成一團迷濛霧氣,在照片上留下痕跡。他專研了多年,甚至還試圖依不同的形狀、質地、密度與分佈狀況為這些代表「敏感心靈」的霧氣作了有系統的分類!有這樣自認為嚴肅客觀而科學的研究存在,相較之下巴爾扎克的那麼點隱憂也就不足為奇了。
事實上,物之外形會剝離成肖似的幻象,四處飄遊,觸動敏感的人心,早在上古時代便有此說。在古羅馬人盧克萊修 ( Lucretius,約西元前94年生,前55年卒 ) 探究宇宙萬物之本性的詩作《物性論》 ( De Rerum Natura ) 中,便寫道:
有我們稱為物的肖像者存在著,這些東西像從物的外表剝出來的薄膜,它們在空中來來往往飛動著,恐嚇我們的心智的正就是它們。
中譯文這裡所謂的「肖像」並不限指今日所言的人像,而是指出自「自然」中,酷肖原物的假像。這些像從何而來?如何能「從物的外表被拋開來」呢?盧克萊修作了十分有趣的推理應證:
也有許多東西能送出物體,這些物體有些是鬆懈而容易消散的,像橡木燒出來的煙和火燄所放出的熱氣──有些則是交織得更緊凝聚得更緊的,──例如當蝗蟲夏天的時候所脫開的它們發光的外衣,或者當小犢在誕生的時候從它們身體表面所脫下的胎膜,或者當滑溜溜的蛇在蛻脫時期在荊棘間所遺下的它的長衣,…既然這些事情能夠發生,同樣地一定也有薄薄的肖像從物被放出,從物的最顯露的外表被放出來。
盧克萊修之所以要探究肖像的性質,主要是從他的原子論發展出來的,或者反過來說,是以這類的現象來支撐他的原子論。他認為萬物均由最基本單位的原子所構成,連同心靈、靈魂,或者可感覺的各種物理現象,其中包括視覺幻像等都是如此;幻影只是比蛇蛻下的「長衣」更纖薄的肖像薄膜(攝影發明後,就能將這些「薄膜」給掀撕一層,定影後,再顯影於正片中──至少巴爾扎克等人是如此理解的)。
盧克萊修進一步說明肖像是如何由原子(「細小的物體」)組成,如何經原子的運動而可被感知:
在物的外表上有著許多細小的物體,它們能夠從物的表面被拋開,同時保持著原來同樣的秩序,保持著它們原來的形式的輪廓,並且還會更迅速地被拋開…
盧克萊修沒有想到的是,二十世紀初的符號學家佩爾斯 ( C.S. Peirce ) 提到攝影成像的起源時,也指出物體因光之照射「一點一點」地反應在感光的底片上而留下影像痕跡。所以,一方面就此源起而言,被拍物與影像有著物理接觸的指涉關係(如煙之於火),而另一方面,相紙上所見的影像又與原物有形似的肖像關係。因這樣的雙重特性使得攝影影像有別於以前的類比再現圖像。這點正是近二十年來法國攝影理論的研討重點之一。
盧克萊修以韻詩體寫作,論原子物性,以自然實例為舉證,同時也是奇妙的詩的意象。他的成像原理雖不完全正確解釋自然現象,卻頗合乎現代機械假像及電子影像的組構形式和傳達方式,這也使得他的詩作今日讀來格外有巧合預示的趣味。
再從上古回到二十世紀初。對於像的奇想其實古今中外皆有。民初,魯迅寫中國人的迷信,害怕拍照,以為攝影會奪外形又傷神(與福氣),或也可以這麼說:中國人講的精神不可照,照的話,並不是以巴哈杜克式的霧氣散發出來,而是直接附在巴爾扎克式的一層外皮上…:
S城人卻似乎不甚愛照相,因為精神要被照去,所以運氣正好的時候,尤不宜照,而精神則一名「威光」:我當時所知道的只有一點。直到近年來,才有聽到世上有因為怕失了元氣而永不洗澡的名士,元氣大約就是威光罷,那麼,我所知道的就更多了:中國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氣,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魯迅此處的嘲諷之筆,正合乎卡爾維諾文學之「輕」的優點。雖然表面上他一副謙虛的求知態度(「知道的只有這一點…」),卻不僅嘲笑了中國人對於拍照的莫名恐懼,而且輕描淡寫,以「是照得去,洗得下的」短短幾個字,就把無知自大(又不衛生)的「國粹派」特別珍重的精神(威光或元氣),暗比為遠較蛇皮更一文不值的…一層體垢?!
註:
(1) 不過,溫達斯 ( Wim Wenders ) 的擬科幻電影卻提出「人有必要憂懼影像」的反例:當夢想與記憶被高科技攝影工具攝取成外顯影像時,人可能會因害怕失去這些影像而患得患失,反而迷失了自己。
對了 還要感謝姿潁轉換以前的幻燈片
回覆刪除翎珍 也要謝謝妳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