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文學-雨果的浪漫家庭寫真集
Portrait de Victor Hugo lisant, Charles Hugo
大家都曉得寫《悲慘世界》、《鐘樓怪人》 等名著的作者是法國大文豪雨果 ( Victor Hugo ) ,其實他多才多藝,對十九世紀新興的攝影術也很感興趣,且毫不猶豫地認定是一項藝術表現的新媒材。不過,與其他業餘愛好攝影的作家 ( 如左拉 ) 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自己操作過相機;在他的攝影作品構想中,他的位置是導演,也經常是演員,而且是以家庭集體活動的方式來實現的(1) 。
事實上,雨果的「攝影活動」只持續了三、四年的時光:一八五二年,法國發生政變,路易•波拿巴復辟,法國進入第二帝國時期。主張民主,支持共和國的雨果便與兒子妻女全家人流亡到英倫外海的傑西島 ( Jersey )。也許就在這個特殊的時地環境與心境之下,一個以影像結合文字的創作構想──同時,不也是家庭遊戲?──便醞釀產生。雨果的攝影活動就集中在他流亡的頭幾年間。
攝影在當時還是一項複雜繁瑣的技術,需要磨練技藝與耐心,富有審美的品味,還要靠老天的合作,才能拍出佳作來。雨果本人擅長水墨素描,是他一生樂此不彼的雅興。也許正是如此,當他的共和黨友人,攝影師巴寇 ( Edmond Bacot ) 早幾年前向他展示一些攝影作品時,他馬上為之心動,想必他已看出攝影與素描同是藉光影明暗來寫物造型,在創作表現形式上不正源出同理?這樣的認識,自然有助於他日後對影像的選景觀點與構圖安排。
有了拍照的構想,一八五三年春,雨果就派他兒子查理「潛返」法國,到位於康城 ( Caen) 的巴寇工作室實習攝影術。作為「異議人士」的兒子,查理返法確實是冒著一些危險,據說有一次,他攝影所需的化學藥劑訂購單竟被人懷疑是秘密結社發出的密碼訊號!
查理返回傑西島後,以父親為模特兒試驗了第一批的肖像照,但是時已入冬,天候不佳,雨果又因弱視,經不起長時在外頭曝光,拍照出來效果並不如意。只好等著春日到來,再重新開始,而《光明報》( La Lumière ) 卻早已在巴黎散播消息,預告雨果的傑西島風景專輯即將出版,而且數月之後,還刊出專文熱烈地頌讚查理寄至巴黎的幾幅風景照,並強調以雨果的文才加上查理的影像,必定會是一本精采可期的佳作,完美地結合了「美」與「真」──意指詩代表「美的至上智慧」,而攝影則是「複製技術中的絕對真理」!
《光明報》當時預告的攝影文集標題全名為《傑西與海峽島嶼:詩與散文,攝影與素描》,由雨果寫詩,兩個兒子查理、楓思華 ( François ) 及隨行流亡的友人瓦克希 ( Auguste Vaquerie ) 寫散文,而雨果繪插畫,查理負責攝影。令人惋惜的是,這個頗具藝術「雄」心的計劃一直沒有實現...原因很多,但主要地,是因儘管《光明報》熱情無比地讚揚,查理卻一直對自己的技術與藝術表現極為不滿。這其實不只是個人自我要求的問題,同時也是由於攝影至此發展階段面臨了一時的技術瓶頸,使得當時不只是雨果父子,還有其他原本興致勃勃想以攝影嘗試創作的人亦同感力不從心,紛紛放棄;而另一方面,查理面對著傑西島那崎嶇的岩岸,壯觀神秘的荒岩枯石,卻不知如何寫照,如何框入有限的窄幅畫面,又不失原始自然的精神風貌。雨果卻不以為然,反而認為傑西島如此難得的美景無盡藏,只待有心人去發掘新視角...
Victor Hugo sur un rocher, Charles Hugo,1853
雖然出版計劃終究未能實現,查理 ( 和瓦克希 ) 依然留下了不少雨果家人在那段艱難時日的留影,即使當事人不見得珍惜自滿,而相片的品質與保存狀態也不盡理想,卻仍是後人眼中彌足珍貴的影像紀錄。
Portrait de Mme Hugo lisant les Chatiments, Auguste Vacquerie,1853-54
就像翻開家庭相簿一般,我們在其中找到雨果家裡的每個人:兩個兒子查理與楓思華,雨果夫人阿戴兒及同名的女兒,還有來訪的友人:有大人有小孩,神情皆若有所思,無疑是因當時照相須較長的曝光時間,被拍者屏氣定神不動,故表情多顯得凝神持重,連小孩也不例外。然而,這樣的神情恰能真確傳達出雨果一家書香門第的文學「氣質」。有時更特意藉著服裝道具來強化這個印象:比如雨果夫人有張相片,身穿彷彿古希臘披掛式的布條衣袍,低頭正讀一冊詩集(這冊詩集不是別的,正是雨果針對拿破崙三世所寫的諷刺詩《懲罰》)。甚至,連家貓也留下了姿態慵懶的獨照。
La chatte de Vacquerie, Auguste Vacquerie,1853
Francois Victor Hugo, 1852-53
當然,傑西島上的住家(取名「海景露台」 Marine Terrace),還有充作暗房的溫室花園也不忘入鏡。庭院牆垣更提供了別緻的半抽象構圖。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顯得格外有趣的,可能是一些近景或特寫照,如獨獨框取雨果夫人一隻圓潤白淨的手臂,襯著深色的草地為底。
Victor Hugo sur le rocher des proscrits, Charles Hugo, 1853
但是數量較多且最具特色的是雨果本人為主角的相片。雨果彷彿已完全融入他「浪漫主義最後詩人」的形象之中,他的照片告訴我們的,就是:「我是浪漫主義詩人!」果然,照片中的雨果在巨岩間,海崖邊,望著大海,望著畫外不知何處;他要不一手撐住下巴,倚在石上,沈思著無限(其中一張就為了陪襯其名為「無限邊緣」的詩文章節),要不就是兩三手指輕觸太陽穴,低頭垂眼看書。這些姿態表情都出自西方傳統圖像史上代表憂鬱的心靈、沈思者、文人、知識份子的典型象徵性姿態,已成為易解的成規化肢體語言。
Victor Hugo escladant le rocher, Charles Hugo, 1853
傑西島的石涯岩岸難以掌握全景,故多見馬一角夏半邊式的構圖,有塊巨岩還被取名為「流亡者之岩」,岩壁肌理呈現細膩的質感與灰調。有些照片遠遠小小地只見雨果的側身影,坐在「流亡者之岩」頂端,面對壯美的風景──也是浪漫主義偏喜歌頌的狂野大自然。這些相片都足見雨果如何具有「場面調度」 ( mise en scène ) 的巧思,將「浪漫詩人」之名流暢地「形象」化了。
雨果並未因傑西島的計劃未實現而改變他日後對攝影的喜好。到了一八七○年代,他甚至還將遊歷德國、瑞士及比利時所留下的專業影像紀錄結集出版,作為紀念。總之,雨果在世年間已是媒體名人,他的影像已廣為流傳。他對攝影的興趣也早已為人所津津樂道。
Adele, Vacquerie, 1853
Adele Hugo un livre a la main, 1853-54
不過,許多環繞在雨果家人攝影活動的詳細生活點滴,都是後人從他女兒阿戴兒的日記中得知的。在楚浮(Fr. Truffaut)的影片《巫山雲》 ( Histoire d’Adèle H. )中,有一幕飾演阿戴兒的依莎貝艾珍妮,曾翻開家庭相簿給寄宿家庭的屋主看,楚浮便用了雨果家人肖像的複製影像(楚浮喜歡在影片中引用老照片、舊影片), 增添了這部片的仿「紀錄片」風格。
這部電影最令我難忘的,並不是阿戴兒的苦戀與瘋狂,也不是她的固執,而是她去買回一捲一捲的白紙,每天晚上一個人獨自俯首寫日記的景象(這是楚浮細心之處──也是,我認為的,高明之處)。這個景象出現過多次,看她那專注於寫作的神情,不禁想問:何以沒有人想到她也可為那理想中的傑西島圖文集寫點詩,寫點散文?她自己未曾想到,雨果也未曾想到...? (2)
註:
(1) 本文及圖片資料取材自Philippe Néagu, 〝Un projet photographique de Victor Hugo〞, Photographies No.3, décembre 1983, Paris : A.F.D.P.,頁55-61。
(2) 雖然沒有提拔和挖掘女兒的文才,但據說雨果曾對共和國一半的女同胞表達尊重之意,顯示在政治上他認同女性的同等權利。
路易拿破崙發動政變 關押所有的反對黨議員 自立為帝
回覆刪除破壞共和國制 施行集權獨裁
又以各種新聞出版之查禁制度來管控言論及思想自由 打壓不同的意見
雨果只得自我流放於海外
還得從比利時設法轉進出版其政治控訴的諷刺詩集
一直到第二帝國垮台才回返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