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文學-幸福常在…鞋盒裡的廢紙片
La petite famille la main dans la main
拍家庭照應是鄭重的事。之後,照片的整理工作是儀式的延續,意謂著對往事的珍重,彷彿既已活過的現實,靠這番再整頓,象徵性地溫習一遍。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左拉 ( Emile Zola ) ,晚年與一名年輕的洗衣女工瓊安 ( Jeanne ) 組成了第二個家庭。瓊安一如直接出自左拉書中的美女,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左拉對這個不為社會正式接受的小家庭格外疼惜,盡量偷閒去陪伴他們,並且發揮他極優秀的攝影技術(他擁有不只一個完備的暗房),記取美好的家庭生活片刻,還製作了一本相簿,親筆題獻給他的兩名子女:「一個真實的故事」。有時為了確立「美好幸福」的印象,左拉不免要強求孩子擺出活潑可愛的姿態,因為在家庭照不自覺的矛盾邏輯中,瞬間的取景卻須負載「幸福常在」的普遍相。
Denise Zola
然而,家族相簿不總是受人珍重,有時也會被冷落塵封,無人一顧。但是,刻意的否定舉動(如照片的易位、剪貼、撕毀、塗改等),並不只是單純的否定,卻暗示著:在否定的同時也必先回頭去肯定照片的儀式價值,承認它殘遺著真人原有的一點靈氣,如此肯定了之後,再去推翻這個肯定,否定本身才有意義,才可產生強有力的心理效用。換言之,先自承照片幻真物移的魅力,然後才能在同一象徵領域內使破壞的舉動生效。日本作家井上靖在一則書信體的短篇小說《獵槍》裡,寫一名離婚的婦人因得知其前夫即將再婚,頓感失去了心中的秘密支柱,也就如喪失了長久以來賴以為生的一股道德力量。她所收藏的親人相簿裡原有一對開的雙頁,分別貼著她和前夫的肖像照,每當簿子合上,兩人的照片便會相互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對這個雙頁,婦人不以為意,現在她心灰意懶,失去苟存殘活的意願,卻帶著傷慟之情將照片拆了對,自己的那張燒燬,前夫的取下來,留給女兒作紀念。
Andrea
照片在相簿裡占有的位置被改變,意謂著照片持有者可能為了某些原因,自覺有再重整生命秩序的必要。從瑞士流浪到美國,再到加拿大的攝影家羅勃法蘭克 ( Robert Frank ) 有一部攝影輯,名為《我的手紋》 ( The Lines of My Hand ) ,顧名思義是講命運的故事。在這本攝影專輯裡,多次出現親人的身影,猶如直接受詞引喚相聯的及物動詞,指向了「不在相中」(藏於相機後)的攝影者自身,使攝影輯帶有自傳色彩;又以大略順隨編年的方式擇取照片,近於家庭相簿欲理出生命頭緒的期願。有趣的是,《我的手紋》不只一個版本,第一版在一九七二年,另一版在一九八九年,前後十七年的差距,發生了許多事,都具體顯現在照片的內容與形式裡。一九七二年版,是題獻給法蘭克的兒子帕布洛 ( Pablo ) 與女兒安德瑞雅 ( Andrea ) ,扉頁有他們倆幼年及青少年時期的相片各一張。十七年後重編的版本刪去了青少年的那張──似乎對法蘭克而言,孩子們幼年的那張相片更能代表他心中子女的恆久本質,就如巴特母親的「冬園相片」?一九七二年版留下了法蘭克浪跡天涯的行蹤;到了一九八九年卻標誌著在荒涼北地安頓下來的願望已實現。前妻瑪莉亞的照片在兩個版本的易動中被撤掉,換上了純恩 ( June ) ,帶來了新的影像作風,也走入攝影家的生命──談別人的家庭照,不免要交待別人家的事。還發生了一件意外悲劇:安德瑞雅不幸墜機而死。為了思念她,法蘭克以舊照拼貼,成了他身為藝術家特有的悼念儀式。其實,就風格而言,第二版的圖像也較過去更自由,信手拈來多樣化。除了塗鴉拼貼外,他也加入了一些自我引用 ( auto-quotation ) 式的作品。比如有幾頁的影片停格靜照,是法蘭克放棄攝影改拍動態影片期間的作品。期中一系列靜照選自《佛蒙特的對話》,這部記錄短片算是家庭影片,是關於法蘭克與子女的一次會面,三人幾分嚴肅地談著父子的危機關係。最後,他們一起翻閱法蘭克一九五0年代的成名作《美國人》,才有說有笑。這些靜照等於是引句中有引句:照片出自影片,又再包含了照片。
I Like to Eat Right on the Dirt
法蘭克以旅行紀實攝影家的身份,不時將鏡頭轉向同行的家人。將攝影者的私生活引入以社會題材為主的攝影輯中,這種作法,多多少少影響了下一代的紀實攝影者。像專門出入美國社會黑暗邊緣的丹尼里昂 ( Danny Lyon ) ,家人也伴隨同行,在走過死囚、飛車黨和吸毒者的煉獄之後,插入幾張「光明健康」的家人照,叫人不禁有舒緩了一口氣的感覺。後來,他乾脆就整理出大批的家庭照,老祖宗時代的舊照也連帶找出來,編了一本全然仿似家庭相簿的攝影輯,取名為《我喜歡直接坐在泥地上吃東西》 ( I Like to Eat Right on the Dirt ) ,題目刻意顛覆一般家規教養,有點嬉皮式的自然家庭傾向。可惜,相簿裡頭有點做作地編了段兒童之間的對話(顯然是由大人代筆),硬要帶領讀者作「一趟時光倒流之旅」,用意雖是想陪我們邊看照片邊述說家庭故事,卻不時發出大人裝小孩的經歎之語,略嫌多餘。
無論如何,將自家的照片結集出版,公諸於世,不失為一種保障照片存活的有效方式,同時也可託付他人來共同傳述與見證家族的歷史,這也是託機械複製時代的技術之便。也許正因此,張愛玲在她的《對照記-看老照相簿》裡一開頭便聲明:「…倖存的老照片就都收入全集內,藉此保存。」
對於這點,從小拍照到老的法國攝影家拉蒂格 ( Jacques-Henri Lartigue ) 必定頗有同感。不過,他更擔心的是照片在他去世後萬一到處流散,使一個家族歷史的記憶拼圖更形支離破碎,斷了故事指涉,裡頭的人影便失去了姓名身份與彼此相認相屬的依據。然而,縱使有這樣的憂慮,對他而言,相片的保存只是為了保存(團聚在一起),不為了溫故知新。這就是他矛盾的果醬理論:
「...這已變得有點兒複雜麻煩,整整兩個房間塞滿了照片,我怕有人闖空門進來偷,我害怕等我死後這批收藏會四散各方。我要它們完完整整的,從一九0二年到現在,一張也不缺。
有位廚師,有個美好的果菜園子,她不願失去親手培植的水果,所以都拿來作成果醬。果醬作好了放在那兒,可是她從來不想去吃: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如此一來便全無一失了。而我呢,我也將自己的相片與回憶密封罐裝起來。這些罐頭我可從來不碰,只完完好好地留在博物館的地窖內。我吃的都是新鮮水果。」
(截取自1985年1月24日《世界報》)
Lartigue 相簿
照片太多,令人難以下決心去好好整理,積得越多,愈懶得去面對。不是有人乾脆相簿隨意亂貼,完全不顧人時地的任何邏輯?這樣一來,相簿裡也自成某種一加一的順序,反倒是更能反映回憶本已無序的真相!照片拍完洗出來,看了,傳閱了,也加洗分送完畢,最後的歸宿還可能是…鞋盒或餅乾盒。更極端一點的,就如基爾貝 ( Hervé Guibert ) 所描述的,不想理會相片中的記憶,就故意低估相片與現實的關聯,讓相片淪為經不起自然腐朽律的廢紙一堆:
「家庭照片,亂七八糟,擺在鞋盒裡,堆在手套盒裡,擠在舊舊的聖誕巧克力糖盒內。久久,才會拿出來看一下,可以成把成把地抓在手上,一疊疊、一落落,好像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不怕折到了角(這「東西」挨得起打,把它稍稍虐待一下未必不是件痛快的事)。這種照片泛黃得特別快,邊邊容易起縐,經不起被扔在光底下曝曬(終有一天,久困於相中的「光」會起而報復,慢慢地收回它曾留下的「光影殘痕」),也經不起常常被玩弄撫摸。所以,家庭照片就擱在那兒,躺在它們的紙盒小棺裡,被人遺忘了…」
基爾貝並不太誠實,他既然提到「小棺」,不禁已洩漏了他對「照片也有生命」的一點點神經質顧慮!
果醬理論那種矛盾的感覺,聽起來跟「己之書寫」
回覆刪除似乎有點相似呢。
可惜現在的人不把照片放在老舊的相簿啦~都放在
網路相簿了!大方而且炫耀,不就跟上篇提的化妝舞
會一樣,遮遮掩掩卻又欲蓋彌彰,刻意的欲蓋彌
彰;虛榮的掩耳盜鈴。
但也許這樣也是好事?
昨晚在youtube看到李維史陀在1972年接受arte的
訪談...令人不得不感謝一下科技的進步。希望科技
的進步可以推動人文的發展。
當然最感動的也是(漸漸)聽得懂大師在說什麼。
我也認為不管那麼多的擬像討論
回覆刪除紀錄本身留存下來的 不管品質如何
總是會有令人感動的時候
而科技之進步在留存紀錄載體方面確實作了很大的更新
透過電腦螢幕所見的舊影像有一種光度
會有一種更加觸動人的美
所以現在又是迎向另一種靈光回來的年代了
忘了在哪裡看到:事實就是存在,只是我們變得更會說謊而已。看到
回覆刪除上述,刻意否定的同時意味著再次強調出、肯定了存在的事實。忽然
就想到了這個。回憶是脫序的,又如果我們說敘述實為經過我們〝重
組〞的事實,不論我們有意編排或無意營造一個我們想要的印象,都
應該和原來不依樣了,就算講述的事實相同,也因為我們的遣辭造句
等很多東西而成了另一個人工品。但我想有時候這種東西的魅力就在
這裡,好像電影這樣活動的影像讓我們實現了腦中快速閃過、編織的
畫面,而照片這樣靜態的想像讓我們在這樣的〝慢〞中找到了美感。
有了數位相機、網路相簿這些東西,照片影像的成本非常低廉,不管
是在欲蓋彌彰或明明很高調的假低調等等心理下,〝拍照〞就是一個
從各種東西中發生的興趣了,好像有時候在一種炫燿和被看的心理
下,才讓更大量的人想要去經營自己的照片,比如網路相簿如果不是
因為網路的流通性與被看的必然性,會不會這些東西就跟家裡的舊照
片一樣被棄之不顧。家中的一堆堆照片,幾乎都要被遺忘了。
所以老照片的價值就在那時間的距離
回覆刪除遺忘很久的老照片再找出來
仔細端凝 總會有很多感觸
如果老照片經數位化處理 透過螢幕放大來看
那又更感人了
我是覺得網路相簿的泛濫是一回事
自己的處理方式與他人之無法在乎 又是一回事
但是隔了很久以後 真的很久以後
有天忽然自己回頭去看已被遺忘的網路相簿
靜靜專注地面對它
那我相信感觸又會油然而生
而且可能就是那時才會覺得不管再傻再可笑再笨拙 總會觸動人心的
所以 我近來越來越同意巴特
而反那個寫機械複製時代藝術的班雅明
相片的儀式價值似乎不會因其大量複製而受影響的
關鍵還是在於眼睛吧。如果對於眼所見者沒有疑惑,當然影像也許還是能
回覆刪除引起感動,或者像是某種保有過往時光的許諾。
不過老相片跟網路相簿之間個人認為還是有根本的差別,那種存在的物身
重量以及變化。
相片如果是為了勾起回憶,那麼真正重要的或許應該是回憶,儘管人們會
質疑回憶與事實的一致性。
路人經過,一點淺見。
路人說得也沒錯
回覆刪除不過 一旦脆弱的老照片轉化成數位影像來觀看
它所能透顯的時間感卻更強
也有可能超脫相紙本身物質的可滅性與脆弱感
讓人猶有超越時空直見往昔的幻覺
當然這還是在自覺其假像的情況下
而深受感動
我現今的看法是 假像與否及其意識 絕不是決定情感強度的最大原因
有時反而因其弔詭而更感人
我感興趣的不是相片的物質真相
而是它的情感作用 它的神話 還有人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