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身體9-「我的空間是脆弱的」
{###_frlt1800/32764/1041479816.jpg_###}培瑞克(Georges Perec)在隨筆集《空間物種》(Espèces d’espaces)的「結語」中,談起想望的空間、處女地的空間、源起的空間,他的空間、不可能的空間:
我希望有安定的、不動的、不可觸犯的、不曾被碰觸的、幾乎無可觸及的、不變的、根深蒂固的地方存在;可以作為源出處、出發點、泉源所在的地點。
我的祖國、我家族的搖籃、我出生的房子、我本該曾看著長大的樹(我父親該在我出生那天種下的)、充滿了我童年完好回憶的閣樓…
這樣的空間並不存在,就因為它們不存在,空間便成了問題,不再明白,不再被歸併、不再被擁有。空間是個疑問:我必須不斷地標示它、指出它來;它從不屬於我,從來沒給過我,我必須去征服它。
我的空間是脆弱的:時間會耗損它,摧毀它:一切將不再如往昔,我的回憶背叛了我,遺忘滲入了我的記憶中。(…)然而,何必有鄉愁?人何不以恆久的不服水土為生活常態?先前,他在談到社區時,尤其是住家附近如何形成我們的生活圈時,他就反問:為什麼一定要定居?在固定的地方為一定的生活習慣所綁住?為什麼不把各種生活機能分散到四方,四處為家?
可是,人們通常只會在大戰、饑荒或瘟疫流行時才願遷移。在路上奔波的人不知家在何方。
再往前,他提起街道時,又以窮盡之癖演練起對於街道所見鉅細靡遺的寫錄,但是越看下去,越推越遠,卻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一段翻轉,提出了另一種看的可能性:一直看下去,竟會想「看」到失去理解聯繫的地步;看到明顯物也變成了不可理解的謎;看到原先已有共識的劃分單位,也就是掌握知識所依賴的命名、分類,一時之間都失去了作用:
繼續寫
直到那地方成為不可能
直到在短瞬間感覺到有身處在異地他方的印象,或者最好寫到不再理解發生的是什麼事,或沒什麼事,整個地方變得陌生,甚至不知道這就叫作城市、街道、建築、人行道…。
有趣的是,以上這段話的表達方式似曾相識,這種既近忽遠的感受,豈不正是與班雅明在《攝影小史》中定義的「靈光」相反,成了推遠事物距離的「反靈光」?順帶一提,班雅明曾在《提爾花園》中提到要在城市中迷失並不易,須要一種特殊的能耐…。
這樣看下去,這可是對於觀注冥想達到審美忘我狂喜的一種反諷?或是對沙特式的存在的惡心的諷喻?還是比較嚴肅地,指出描寫文失效的時刻,正是奠定描寫文的知識與記憶(1)被棄絕的時刻?幸而,培瑞克只把這種「看法」當成一種可以想見的可能性,他再往下寫時,表明的仍是他對以知為本的「看」,以文字可代替視觀而整頓秩序的「看」,更有興趣、更執著。
然而,還有一種描寫文的撰寫,是對不見者、不在場者的思念(法文的「我思念 ...」,即「我有所欠缺...」);而藉著在對週遭所見事物有意識地點名與計數過程,藉著在羅列事物的文字與算數的時間裡,填充著思念,讓思念、書寫與羅列眼前之所見,並行並存,有了具體事物之託,依附的形,文字記錄成了思念行為的對照物:我思故物在、空間在;空間在我思。
外面有點陽光
咖啡店裡幾乎沒人
兩名外牆粉刷工人在吧台前喝藍姆酒,老闆在櫃台後方打盹,女店員在洗咖啡機
我想念著你
你在你的街上走著,正是冬天,你豎起大衣領,你帶著微笑,好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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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hilippe Hamon指出描寫文通常歸於雄辯術或有關修辭研究著作裡談論「記憶」的章節內,因為描寫文須訴諸作者與讀者的記憶,文章是串連所知的百科常識與社會檔案的彙聚地。
(2) 微笑的「你」,是培瑞克思念的情人?是他的母親(照片中總是帶著與培瑞克很相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