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文學--拼貼家族:十九世紀歐洲的老相簿 攝影史上,民間用途裡一度流行的剪貼相簿風氣,可溯自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尤其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英國。起初,是在貴族富家的中上階級之間流行起來,成為一種基本上是屬於女性的娛興雅好。專門研究女性攝影活動的威廉斯 ( Val Williams ) ,便提到有好幾位Lady,如喬斯林夫人 ( Lady Fanny Jocelyn) 、聖克萊爾夫人 ( Lady Hariette St. Claire ) 及班布莉姬女士 ( Magaret Bembridge ) 等。前幾年,巴黎的奧塞美術館也舉行過署名柏克萊夫人 ( Lady Georgiana Berkeley ) 專屬的拼貼相簿小特展。不過,愛弄刀剪塗貼的,自然不限於女性,夏夫 ( Aaron Scharf ) 在《藝術與攝影》一書內便提到一位品味詭奇的布瑙特紳士 ( Sir Edward Blount ) ;此外,據說維多利亞女王的夫婿亞伯特也有此雅好。 事實上,從十九世紀中葉起,社會名流顯貴與政治人物等,便在坊間以明信片格式販賣他們的形像(與今日媒體大小明星的作法無異),一般人可以將他們的偶像買回家貼進自己的私人相簿裡,好像是家族一員般,分沾點光。但是令今人稱奇的,是這些相簿的多媒材組合拼貼形式。這樣的美勞工作,即使不帶有真正藝術創作的動機,也經由這些受過業餘素描訓練(上流家庭的文化素養之一)的剪貼者巧用心思,設計版面,賦予每幅畫面一個完整的主題。照片可隨心剪裁,貼入水彩畫為主的底景,依隨寫實、想像、或圖案式(幾何型、花葉邊、扇狀等等)的構圖變化。剪貼組合的「動手來」痕跡是清晰可見的,「作者」好像在遵循著某種圖像化的文法或修辭,來引導觀者的閱讀。如果是設定在寫實的背景裡,素人畫一般的努力跡象往往看來既笨拙又感人。比如把親友安排在一幅起居室內的閒情畫面中(如 Lady Georgiana Caroline Filmer的相簿),在透視不甚嚴謹的水彩畫客廳裡,不同的人像因來源不同(不同的底片,不同的拍照時刻,不同的光影、距離,總之,不同的時空指涉與不同的拍照條件),差距的調和有時不盡有效,略略可見比例有大有小,而每個人物都是一副正經嚴肅,自賞自覺卻又互不相干的神情。有趣的是,在這個由水彩素描整合的故事空間裡,有的人像在其中當「人」,有的則被裁過,當牆上掛的「像」。甚至,一幅柏克萊夫人的街景,乾脆街道上的人都用畫的,照片剪下的小圓框人像卻淪為街牆海報的「內容」,或者在流動廣告看板上,由(畫的)人扛在背上:「像」就是「像」,不當「人」看! 其實,又何妨要求寫實?不合週遭現實的奇想古來即有之。相簿的拼貼主要還是具有遊戲性而不傷大雅的小技,幽默為其主調。好的拼貼之作,猶如機智珠語 ( mot d’esprit ) ,微微的嘲諷總難免;當然也有人忍不住要對可任宰割的相片(微微)虐待一番,把人頭架在刀斧上,或扔落井底,或者狠狠地像布瑙特紳士(所以說他「品味詭奇」)把人頭貼入平底鍋來煎…!(文藝復興時代的畫家不也常把討厭的熟人打入水深火熱的地獄嗎!) 【後記】這篇文章是二十世紀末年寫的,沒想到不到十年之間,數位相簿、個人部落格相簿(還有什麼新術語?)等等,已達到如此普及化的地步了!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許多人)已經適應了、習慣了這樣的新風俗:每個人私密地在個人電腦前,有意或無意地窺看著他人公開給我們看的無數相片。或許,已經連這私密與公開的並存,也已不覺矛盾,甚至不覺得有何稀罕了!你說呢?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感歎照片原初的幻真魅力早已不再:「無疑的,連『此曾在』(ça-a-été)的訝異感也將消失──已經消失了!」也許,早在十九世紀中,一旦照片(若定義為:事物過去散發之光的殘痕留影)不只可以替代畫像,並且可剪可貼,像黏貼娃娃屋裡紙板假人一般,就這樣,一旦照片可以還原為素材原料,還原為脆弱的一張薄薄紙片時,照片「此曾在」本質原來給人的訝異感,便已褪淡了…
有些學者認為,相簿這個紙上小天地的建構,正反映了相簿持有人對於家族社交生活的安排與重視。尤其這些喜愛剪影的女士,出身富欲的家庭,家務已有女僕分擔,孩子又有褓姆幫忙帶,她們的角色之一便只是扮好稱職的「女主人」,主持各種交誼活動,禮尚往來,維繫親友間的關係。的確,在這些貴婦人的「沙龍」及相簿裡出入的,多是當時名流仕紳的身影,彼此不是姻親便是鄰居。湯瑪斯 ( Alan Thomas ) 曾針對十九世紀英國家庭相簿作了社會意義的解讀,他從相簿的「文本」著手,歸結出相片的選取及編排方式足以透露相簿編者的人生態度,看他(或她)偏重家庭生活中的哪個面向,甚至一窺其個性心理(比如「充滿了母性」、「內省傾向」、「熱愛社交圈」等)。不過,湯瑪斯的看法未免偏狹而單調。相簿與其說能直接反映現實,毋寧更是逃逸與遊戲的嘉年華式表現。相簿中建構出來的世界,如果不是烏托邦的理想美好社會,更會是任隨狂想飛馳的玩笑國度。因此,若單憑翻閱柏克萊夫人的相簿,怎能猜得出她家族裡有著陰魂不散的內鬥、怨氣與恥辱?頂多,從一兩張旅行裝備的水彩素描拼貼,讓人想見她對異地的鄉愁,遠行的渴望吧?
逐漸地,剪貼相簿的風氣由上而下於各地傳開來,至少到二十世紀初亦然。意大利電影「特別的一天」裡,飾演平凡家庭主婦的蘇菲亞羅蘭,便興高采烈地向他初識的俊帥鄰居(馬斯楚安尼所飾,演的其實是位同性戀的反法西斯主義者)出示她的剪貼簿,裡頭還有她所崇拜的「國家英雄」,墨索里尼的相片!
不過,這些剪貼相簿的奇想之作與後來的超現實主義拼貼仍不可一併而談。在此用「拼貼」一詞,是時代倒錯地借用布荷東 ( Breton ) 及阿哈恭 ( Aragon) 等人所言之拼貼 ( collage ) ,其實缺少如恩斯特 ( Max Ernst ) 那種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式的意念,更沒有像達達主義者豪斯曼 ( Raoul Hausmann ) 等人的政治社會批判性。相對的,二十世紀初前衛藝術中的各種拼貼形式,若論其源頭,也不見得出自這些私藏家中的剪貼簿,而倒像是恩斯特,從自然科學研究圖錄中獲得圖像拼組的靈感。
也許,這些家庭剪貼簿之所以會一度風行,仍反映了一個時代,一個滿溢閒情的、步調緩慢(且這樣的步調僅為少數人獨享)的社會。這點,只要比較二十世紀後來人們習慣的那種相簿,便可明白。劃定好的塑膠格子,白底的、中性的、民主平等的(適合一切的),配合規格化標準化的相片尺寸,容我們不假思索地把相片一一往裡頭塞,像檔案櫃歸檔,或者像太平間的冰櫃,冰放死去的時刻,沒人想再拿出來細看。這就是現代生活的基調:太忙了!何來閒情緬懷過去…?
繞過一個世紀,家庭組織、家庭生活(時間與空間)都有了改變。家庭照將隨著這一切如何殘存下去?誰知道──也許有一天,剪貼相簿的風尚會捲土重來,在電腦的擬想世界中,以更加繁複、更異想天開、更配合今日口味的假假的面貌…呈現(真/假)家庭?
2010年1月21日 星期四
攝影與文學--拼貼家族:十九世紀歐洲的老相簿
訂閱:
文章 (Atom)